【正见网2005年10月25日】
二、永远的弟子
几个月过去了,聪明的阿庆陆续学会了各式各样的刨刀和锯子的基本功夫,也学会了几项较小件的生活用品─象是肥皂篮、畚斗和小圆椅─的制作,师傅们都很喜欢阿庆做的这些小东西,这些小玩意儿虽然只是附送给订制整组家具做为嫁妆的顾客的赠品,但是赠品做的漂亮,有些锦上添花的效果。
有天上午,那位教他刨刀功夫的师傅将阿庆叫到他面前,他先顺手拍了拍落在身上的木屑粉,然后对阿庆说:“我今天要开始教你制作脸盆架,你不要看它和圆椅头很象,不过想要做的漂亮可是难得多了,你要更用心学。”
阿庆一听,真的是心花怒放,因为在作坊中已经待了一段时间的他知道,从脸盆架开始,才算是真正进入了家具制作的领域,以前他所做的不过是些小东西,接下来的脸盆架、太师椅、书桌、神桌、各式橱柜以及红眠床等等,才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家具,是独立的作品而不是被当作赠品的。
斜着眼睨着脸上露出跃跃欲试表情的阿庆,师傅又说话了:“我还是一句话,我们这行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只能在开始时教你一些,但是能够学会多少,还要看你自己努力的程度,你如果学不上去,那也是你自己的努力不够,怪不得别人。我告诉你,在我们这行中,有很多人一辈子就是只能做做圆椅头的!”
阿庆点点头,不敢多说话,他知道师傅所说的都是长久经验累积下的心得,所以他收了收心、提起了精神,专心的注意着师傅接下来的示范与解说。
这些产品果然不如想象中的简单,即使阿庆在之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观看过师傅们制作这些产品,但是要自己做起来,其间的差距却是难以道里计的。
特别是在传统家具制作的这一行中,讲究的就是方正密合,看着师傅们一步步的做着似乎容易,可是自己一动手,才发现方正密合这样简单的标准,却是从头到尾毫不马虎、用心极细才能做到的。从选料、切割、画线、刨削到制作木榫、衡测、组合、收尾,任何一个步骤都必须小心翼翼的,而且光是小心还不够,师傅们还讲究 “快”,所以“慢工出细活”也算不上是个好木匠。
阿庆边做边琢磨,细细体会着,工若要做到细且快,自己的那一颗“心”才是个关键,制作中许多步骤的要点都是“存乎一心”、“心神合一”,若能凝神专注、心无旁骛,即使不使用任何工具来辅助,也能够达成要求的标准,但若是心浮气躁,那么使用再多的工具,也都只是徒费精力罢了。
现在说起来容易,可是当时阿庆要体会到这一点还真是难。开始时阿庆学的很快,所以很受到师傅的赞赏和作坊中师兄弟们的羡慕,因此,渐渐的,阿庆自得了起来,举止中就开始有了些“大弟子”的派头。
有天,作坊中一名比阿庆早来半年的师兄完成了一张太师椅,师傅和师兄弟们对于这件作品都十分称赞,阿庆的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儿了,他想:“你行,我还做不到吗?”心中便产生了“一较高下”的争斗心。
心急的阿庆想要尽早完成手中的这个太师椅作品─那是和那位师兄同一个客厅组的。可是说也奇怪,那天上午,阿庆的双手像是上了胶的似地,怎么样都不好使,接连凿坏了两只椅脚、弄断了一个榫头,眼看着那位师兄好整以暇的组合着一张茶几,阿庆的心更急更嫉了,这样一来,一张太师椅的部件,倒被阿庆弄坏了大半。
头家师父刚好进来看到了阿庆的狼狈相,不禁动怒对阿庆申斥:“你这个夭寿囝仔,手脚慢钝的象头猪!你弄坏这些东西我找谁赔去,你以为这些不要钱是吗?”一心想做好的阿庆也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这样的难堪还是他拜师学艺以来的第一次,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
头家师父大发雷霆之后,就叫人把那些被阿庆弄坏的木料捆到后头准备当柴烧,怒气不可遏止,连带着处罚阿庆不准吃午餐。
下午,头家师父也没有吩咐人准备材料继续让阿庆做,阿庆泪眼汪汪地站在作坊角落,也没人上去和他说一句话,师傅们也只管让他兀自在那站着,连吩咐他买凉水、买烟这些常做的事也不叫了。
就这样一直站到了傍晚,师傅们忙着收拾工具、徒弟们忙着清理作坊、打理善后,大伙儿准备下工了。这时,那位教阿庆刨刀功夫的师傅走了过来,赤裸的上半身沾满了木屑粉、披着一件汗衫和一条毛巾,似笑非笑的对阿庆说了句:“走吧,出去吃点东西。”说完,便迳自往门外走去。
阿庆呆呆的跟在师傅身后,西斜的夕阳将师傅的身影拉得老长,只见师傅一路笑呵呵的对着路边的邻居、小贩打着招呼,傍晚徐徐吹来的凉风让失魂一般的阿庆开始慢慢的回过神来。
走到了城隍庙前的小摊子上,师傅将毛巾扔在桌上,穿起汗衫,便坐了下来,看到阿庆仍站在一旁没有坐下,师傅笑嘻嘻的说:“站了一天还没站够啊?来,快点坐下来吧。”
和师傅同桌共食,对阿庆来说还是第一次,在作坊中总是要等师傅们吃食完毕,他们这些徒弟才能上桌的。
不一会儿,老板端上了两碗漂着油葱的汤面和一碟豆干海带,但是看到师傅没有动筷子,尽管那香香的油葱气味让饥肠辘辘的阿庆猛吞口水,却也不敢先动。
师傅笑着对他说:“你吃吧,我等一下回家再吃,要不然吃饱了再回家,你阿成姨又要骂我了。”
即使阿成师对他一直很亲切,但是对于师傅的畏敬,还是让阿庆不敢在阿成师没动筷子之前就先开动。
阿成师像似知悉了阿庆的心理,也不再催促他,就拿起了筷子搅动着浸在汤里的面条,热腾腾的蒸气像层薄雾般地飘浮在阿成师和阿庆之间,阿成师垂着双眼,若有所思的看着面碗。
师徒间一阵沉默,只听见身旁喝着小酒的苦力们不断嬉闹吆喝着。
阿成师终于挑起面条往嘴里送,并示意要阿庆也动筷子,阿庆此时才放心地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汤送入口中。热热的面汤一下肚,阿庆觉得舒服了许多,心里一阵暖意,先前那股委屈感似乎也随着热汤而化掉了。
吃了几口面后,阿成师停下筷子,看着阿庆,开口说:“你知道我的父亲和伯父是从唐山过来的木工师傅吧。”阿庆不知道阿成师为什么突然说起这档子事儿,不过阿成师的父亲文林师和伯父启林师过去是这个小镇上非常有名气的木工师傅,他们的故事早已是镇民们所耳熟能详的了,因此阿庆便点了点头。
阿成师继续说:“但是我的木工技术并不是和他们学的,这个你知道吗?”
这下阿庆倒是被问倒了,因为他一直以为阿成师那娴熟又精妙的木作技术是来自于家族传承,没想到这却是想错了的,更没想到阿成师会突然谈起这个话题--他从一开始就认为阿成师是要对他今天的走样表现训示一番的。
所以,阿庆只能摇摇头,眼中露出些许纳闷的神情。
阿成师笑笑说:“因为世大人们都认为,自己的孩子不能让自己来教,因为这样会对孩子不够严格,是学不到技术的。”
阿成师继续说:“所以那时候我父亲就把我交给阿狗师,让他来教我,并且还对阿狗师特别交代,不要因为我是某某人的孩子而对我特别,要他对待我像对待其他徒弟一样,甚至要更严格。”
阿狗师这个名字阿庆也是听过的,他正是现在这个作坊的头家的父亲,也就是作坊内大家口中的老头家。虽然阿狗师在木工师傅间也很有名气,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的技术还差文林师一截;阿庆没想到阿成师的父亲竟然会将自己的儿子交给一个不如自己的人来教。
阿成师仿佛知悉了阿庆心中的这个疑问,便接着说:“你觉得很奇怪是吗?我那个时候也是一样无法理解,但就在我出师的那一天,我父亲将我叫到面前,解答了我这个疑问。他对我说,当学徒重要的并不在于师父是谁,而是在于自己是否够努力,这也就是大家一直在说的‘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如果作徒弟的自己不够努力,那么就算师父有天大的本事,也是白浪费的。”
阿成师意犹未尽的又继续说,但也不忘吩咐阿庆不要停下筷子,边吃边听他说:
“他最后还对我说,不要以为出师之后就认为自己已经什么都学会了,还早呢!学技术就象修行一样,是没有完成的一天的,只要还活着的一天,就要不断的督促自己、要不断的提高自己,要将自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生手一样,这样才能够不自满,才能够装进更多的东西,如果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的话,那就是最危险的事情了!因为那样会再也装不进任何东西了!”
阿庆慢慢悟到,阿成师果然是要对他说些道理,但是他此时却感到心里十分喜悦。
“唉!这些道理现在说起来容易,可是我当时怎么能了解到世大人的苦心呢!”
阿成师说着,用筷子捞起了挂面条往口里送。
“虽然我父亲从来没有真正教我学过做木,但是在那样的家庭长大,我自小就在作坊里玩耍,多多少少也学过一些基本的功夫;因此,那时候师父从最基本的功夫教起时,我心里是十分不看在眼里的,我想,这些东西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为什么还要人家一板一眼的教我呢?”
一阵西风刮了过来,让人开始有了些凉意,这小镇,每当秋天一到,就会开始刮起风来,越到夜晚风就越大,然后整个冬天都会刮着大风。凉风让汤面很快的变冷了,阿成师要阿庆快点吃,但是他自己却不再动筷子了,似乎想要一口气的讲完他自己的故事。
阿庆看着阿成师背后城隍庙里在微弱的灯光下更显肃穆的神像,觉得此时阿成师的表情几乎就要和那尊神像一个模样了。
“所以你知道我光是刨木就学了多久吗?半年!师傅们知道我心里想着什么,但是他们也不说,反正就是这样磨我,要我一直学刨木,就是想要把我的那股傲性给磨掉。”
“有一天,收工时我在收拾着地面,突然发现到一个小我三个月才进来的师弟,他刨下来的木皮竟然那么的均匀、漂亮,而且完全没有断掉,我那时一下子就愣住了,心里想:怎么会这样?”
阿成师完全浸入回忆中了,也没注意到阿庆早就碗底朝天,将一碗面吃的干干净净。
“那天晚上回家,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就是睡不着,我开始反省自己,才慢慢的发现到,自己这半年多来其实一点也没有用心学,只是希望自己能快快的做那些大件的物品,让别人也象称赞我父亲一般的称赞我的手艺,但是,那岂是可以一步就登天的!人家在说‘才吃三把蕹菜、就想要上西天’,不正就是在说我吗!”
阿成师似乎有些回过神来,用筷子轻轻的敲着面碗,自嘲地补充说:“我这只不成样的猴齐天,竟然妄想着一下子就上西天和如来佛斗法,真是可笑啊!”
“后来我那天晚上完全睡不着,第二天早早的就到了作坊去,扫地板、烧开水,我嘴里虽然不好意思说,但是师傅们也知道我终于想通了,从那天起,我才算是真正的开始作一个学徒。”
阿成师接下来不再说话了,似乎已经讲完了他的故事,阿庆知道这个故事是为了他而说的,心里对于今天所发生的事也慢慢地有个底了,心头越来越是明亮,但是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沉默了半晌,身旁饮酒作乐的苦力们不知何时早就离开了,就只听见面摊锅里的水滚得卜卜作响,一切突然都变的好安静。
阿庆看着前方城隍庙里一个虔诚的信徒正默默的焚香祝祷、接着跪拜在地,显得十分详和。突然间,一股感激之情从胸口涌了上来,眼眶蓦地湿了,嚅嚅地开了口向阿成师说了句“谢谢”,就再也忍不住了,两行眼泪顺着双颊流下。
这会儿换成阿成师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今天原本的确是打算用自己的亲身经验来点拨一下这个徒弟的,但是没想到话头一开,自己就那么不自禁的投入过往的回忆中;这段往事虽然不是第一次和别人提起,但却是第一次真正动了感情述说,而且竟然是对一个学徒。
阿成师心里暗想:“这个徒弟可能和我的缘份极为深厚吧!”
正一正脸色,阿成师又有些故做轻松地向阿庆说:“嗯,面吃完了吧,那赶快回家去吧,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说完,阿成师站了起来,丢了几个铜板在面摊上,然后便迳自地走了出去,走出去几步后,又回过头来叮咛着阿庆:“快回家去吧!明天还要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