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见网2021年10月05日】
一、
我的烧陶历程应该说是修行故事,从文三叔说起比较精采,当然,其中也有艰辛。
十年前,我回到阔别四十几年的家乡,陪伴老母亲、家人,也看看想念的乡亲;一方面转换环境,继续自己的陶艺创作。抛卸都市的尘嚣回归乡野幽静,其实,希望找到一生烧陶心里积郁的症结,才是归乡的目的。
前几天,在大太阳里,拿着锄头专心挖掘田里泥土时,文三叔站在那棵老龙眼树下的田埂上,手掌遮着眼睛,喊着:“阿奇啊,大热天这么打拼,你烧的陶器已经价值连城了。”我放下锄头,抬起手背擦着额头的汗,文三叔转身要走开,又停了下来望着我,风往他身上吹着,他大声喊着:“烧陶也可以是一种修行啊,有空来找我喝茶聊聊吧。” “会的会的,文三叔您避避太阳啊。”文三叔步上往村庄里的黄土路,黄褐色衣襟在风中飘了起来,我拉起袖管手肘撑着锄头,心里想着他留下的话。
就是那天,台北一家高档的艺廊里,几位来宾静静看着我的作品,一位老先生向我走来,激动的说:“赵老师您这个天目烧,看来像天空里百变的容貌,尤其接近碗缘那道弧形彩虹,让我想起过去种种悲伤,能抚慰我受创的心灵,艺术家太伟大了,您这个作品能割爱吗?”我双手握起满脸皱纹的老先生的手说:“李先生太抬举了,感谢您看得起我的东西,喜欢就带回去吧。”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内心思索着,或许是这些赞美,挡住我突破内心长年累积的郁抑。
二、
晚饭后就封窑,开始烧陶了,现在已经深夜,寒风从窗口灌进来,我坐在窑口矮凳上,拉紧外套领子,想着窑里碗盘杯皿正在高温中承受煎熬,我让思绪在脑海里任意翱翔。
望着桌上灰紫色的碗,心里涌上一丝悲痛,我为了童年早逝的小妹妹做的,取名为《愁云》,碗缘如黑夜乌灰的颜色,似一抹怅然遮蔽明月,那种感觉,无时无刻盘踞我的心里。
我喜欢坐在窑前让陶瓷围绕着,等待即将诞生的新生命。我以灰釉、浆釉作原料,因此想著作品来自身旁一亩亩的田地,土地接纳沙土风雨,每块土地各有自己的生命体系,或许,地表下的世界,还有另一个无垠的宇宙星空,包涵着生死互补的意涵,是我创作的思想源泉。望着桌上大大小小的作品,我又想起小时候在田野里兴奋的喊着、追逐着的,跑在前头的阿公,记得阿公还故意停下来,转过头逗着我玩。
窑里的热气漫了过来,温暖了我的思绪。取土代替铁,燃烧腐蚀了的植物作釉料,当植物化成灰烬,土壤融为泥浆,我在心里,试图将它们的生命延续,升华为陶瓷的永恒,用这样的方式收藏对这块土地的感情,这是我四十几年来内心的坚持。
忽然“呀”一声,门被推开来,文三叔提着一只大陶壶走了进来,将壶放在桌上:“这么晚了,看到你们家烟囱还冒着白烟,定是你还在烧陶,夜越深越冷,喝碗热姜汁暖暖身体。”文三叔穿着大衣,转身就要走,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桌上那个叫《愁云》的陶碗,停了一瞬,向我说:“阿奇,什么都不要想,让脑子里干干净净的。”转头就走了出去。望着窗外的月亮,整晚都想着文三叔的话,直到第二天天亮。
记得开窑那天,看到从窑里出来的碗壶,每个碗壶虽然漂亮,晶莹剔透,也表现了我的创作意念,可心里总感觉着长年存在的阴郁,一种极不舒服的说不出来的感觉。刹那间,想起烧陶那夜,文三叔表情深沉的看着我说的那句话,从那一刻起,我准备开始探索从小认识的这位家乡的长辈。
于是,我拿起新出窑的两个陶杯,跨出门槛往文三叔家走去。
三、
走过一条长长的砖墻,迎面送来一阵穿堂风,才想到这是我回家乡后,第一次上文三叔家,正犹疑着是否走错路时,已穿过长墻,阳光铺在眼前,一时豁然开朗,文三叔已站在晒谷场那端。文三叔仍是那袭软皱的短袖布衫,飞扬的语气喊着:“知道阿奇会来,一大早跑到东市场,在碾米厂旁边菜摊上,买了几个以前你阿公常买的刺壳粿,你一定喜欢吃,来,进屋里谈。”
进了屋里,天窗射下来的一线阳光把厅堂照得明亮,文三叔从袋里掏了两个刺壳粿送到我手里,我接了过来,一面看着文三叔,却碰上了他若有所思的眼神,我把那眼神先收进心里,说:“带回去好好尝尝,回味回味小时候的时光。”一面细心观察着文三叔的神情,将两只陶杯放在茶桌上,说:“文三叔您看看,这杯子可好。”他拿起杯子,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微微点着头说:“阿奇烧的当然好啊。”就放下了杯子,即刻说:“刺壳粿带回去吃吃看,跟阿公买的味道是否一样。”
文三叔掏了一把茶叶放进壶里,注满了热水,抬头望了我一眼,想了一下,或许在等茶叶化开吧,然后提起茶壶,往陶杯里倒满茶汤,一股茶香飘了出来:“这是我收藏了十几年的乌龙,阿奇喝喝看。”我端起自己做的陶杯,闻了一下,“这老茶韵味好。”我喝了茶,望着杯底茶渣,将杯子放回桌上,看着文三叔喝了半杯,停下来闻着,然后把整杯茶汤喝了,将那陶杯朝向我,咬文嚼字的:“杯里一滴茶不留,干干净净的,阿奇烧的陶的精华就显现出来了。”文三叔将陶杯在我眼前停了一瞬,我感觉杯里的天目,晶亮晶亮的向我闪着眼睛,这时,天窗射下的阳光照着厅里的宁静,茶香里,文三叔的话沁入我的心底。
文三叔又给我倒了茶,我内心有了心得,喝了那杯茶,拿起桌上的两个刺壳粿,就辞了文三叔走出厅堂,他还一路陪着我走过长墻,在长墻尽头,我拿起手中的刺壳粿:“带回去吃,好好回味。”“喜欢吃下次再买。”文三叔站在墻边日影里,远远望着我,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了解文三叔是关心我的,了解文三叔盼着我改变脑海里的观念,只是猜不透用什么方式,或许要自己去领悟。我慢慢踱着步子,一路上仍想着文三叔的话。
四、
文三叔给我的刺壳粿在饭桌上放了三天了,也没去动它,此刻,已忘了小时候阿公买给我的刺壳粿的味道了,可看到裹垫着刺壳粿的绿色荷叶在晨风中微微颤动时,一时却想起阿公,于是我穿上外衣就上山了。
穿过一片田野,拨开腰间杂草,露水已湿了上衣,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眼前那小山尖,想着阿公的坟墓就快到了时,却听到文三叔大声的急切的喊着:“阿奇啊,我刚买了刺壳粿,趁新鲜配铁观音茶最到味。”我转身向脚下望去,文三叔在一片绿野里挥着竹笠,看着这景象,我扬起双手,心里想着,文三叔又出招了。
我回家拿了一把几年前做的红泥壶,就匆匆赶了过去,到了文三叔家时,文三叔站在门口歉意的向我说:“七八个刺壳粿都被孩子抢光了。”“庄里的孩子都知道文三叔您这里有好吃的。”我微笑着看着他,从眼神体会文三叔了解我的心里。我们一起带着笑声走进屋里,我轻描淡写的:“其实,我已忘掉了小时候刺壳粿的味道了。”文三叔回视了我一眼。
我把红泥壶轻置茶桌上,向文三叔说:“这是我以前烧的,泡泡看。”难得文三叔一脸愉悦望着我,瞧都不瞧那红泥壶一眼:“一定好喝。”我心里放轻松了:“是文三叔的好茶。”他也不答我,随手掏了一勺铁观音滑进壶里,期待的眼光望着天窗下来的一线光影,然后满意的往杯里倒了茶,迳自拿起杯子喝着:“阿奇的壶泡铁观音,好喝,”又闻着杯子看着那红泥壶,点着头微笑:“这壶看起来干干净净的。”我喝了一口,杯子还在半空,说:“其实这把壶是早期烧的。”文三叔看着外面晒谷场上嬉闹的孩童,深思着说:“心境变了,一切会跟着改变。”循着文三叔视线望向门外,这时,想起文三叔曾说过:“让脑子里干干净净的”。或许文三叔已看透了我,早晨从山坡跑下来时,我感觉整个脑子已被风吹干净了。
杯子又倒满了茶,我们一起喝了,文三叔有点严肃的说:“这茶真的好喝。”相信,我们彼此都笑在心里。
五、
桌上摆着的是一把最近一次烧的壶,我站在屋里,远眺着田野远处的金黄的曙光,都几年过去了,我现在顶多一年烧一次陶,文三叔还时不时拐进来喝杯茶,总不忘留下一句:“阿奇还欠我一把好壶。”我也乐着笑笑,心里明白是文三叔激励我,在烧陶这条路上更精进。
我永远记得,回乡第一次见到文三叔,告诉我的第一句话:“阿奇啊,烧陶也可以是一种修行。”几十年来,文三叔陪我走过烧陶的路,走过修炼的岁月。
或许缘分到了,几年前,文三叔送给我一本修炼的宝书《转法轮》。现在,我才了解人生是这么精彩,烧陶这么艰辛,而修炼是这么奥妙。我转过身来,向书桌上那本闪闪发光的《转法轮》双手合十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