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见网2010年03月26日】
明代中叶以后,文坛风气趋向萎弱,于是兴起了一股尊古复古的浪潮。复古派有前七子与后七子。明代何景明是前七子领袖一,与另一位领袖李梦阳齐名,人称“李何”。何景明(1483--1521),字仲默,号大复。信阳(今属河南)人。他是有名的“神童”,八岁能做文章,十五岁中举,十九岁成進士。当时李梦阳已是文坛盟主,何景明也以文名,与之并驾齐驱。当时宦官当政,朝政混乱,何景明忧愤国事,崇尚节义,鄙薄荣利,不与宦官、佞幸结交。九年不迁官,出为陕西提学副使。在任四年,勤政廉洁,劳瘁呕血,死时年仅三十九岁。
何景明的这篇《说琴》,收在《大复集》内,是一篇论说文,借制琴、弹琴的道理,来譬喻道德行为的一般准则,所谓“一物(指琴)而众理备焉”。这种借物设譬的“主客问答式”的文体,早在先秦诸子著作和汉赋中,已很流行,后来便成为论说文的常用形式。这在欧洲古代,也有相似的情况,如柏拉图的“对话录”,一问一答,主人和客人辩论,到最后以客人一方辞穷理屈而止。所不同的是,西方古代的“对话”,常是辨入精微。我国古代的这类辩论,则大多是阐发重要的道理,而词简意约。
《说琴》的主旨,在于强调慎重选择用材与审察合制之器,指出弹奏的要诀,引出做人用世的道理。全文共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说制器的重要。第二部分,说选材的重要。第三部分,归结为作者所要阐明的“朴其中,文其外,见则用世,不见则用身”的为人之道。全篇每个部分有每个部分的意思,层次安排整齐对称,说理也明晰通畅。文内关于音乐的用语,选词精当,给予读者一定的音响美感。
以下是《说琴》的译文:
何子有一张琴,三年不去弹它。他的学生戴仲鹖,拿下来装上弦,進奉请他弹奏。何子拂弄一过,三次拨动琴弦,弦却不听手指指挥,发出的声音杂乱无章,仔细听它的音响,不知毛病出在什么地方。仲鹖道:“这琴的毛病,在于木质不好,我看它黑黑的,弯弯的,快腐朽了。它的质地不能胜任琴弦,所以弹起来声音不能发扬。”
何子道:“咦!这不是木质的过错,我要严厉责备制琴的人!凡是做一张琴,首先要选择木材,但更重要的是:要审察是不是按照规格,来制作成器。琴器有四:弦、轸(读诊,弦捩,用以转动定弦的宽紧)、徽(琴上作标识的圆点,表示音的高低)、越(琴底的小孔,用来调整音量)。弦用来发音,轸用来控制弦,徽用来比较音的度数,越用来调和音节。发音,就能分出清浊;控制弦,就能显出高下;比较度数,就能轻重适当;音节调和,就能使音响不沉闷暗哑。故而,弦,要取它韧性的细密;轸,要取它琴捩的圆滑;徽,要取它度数的次序;越,要取它小孔的通畅。现在这张琴,弦的韧性稀疏,轸的琴捩滞涩,徽的度数失去均衡,越的小孔又浅又隘。稀疏,所以清音浊音不能齐全,滞涩,所以高音低音不能相通;失去均衡,所以轻音重音互相侵越;又浅又隘,所以音声沉闷暗哑。这样五音混乱,音律也离开了法度。尽管让黄帝的乐官伶伦,来调弦运指,春秋时的琴师伯牙,来按照节拍亲自弹奏,他们也不能使音声和谐了。
“现在看这张琴的材料,是用桐木制成的。桐木原是生长在深山幽谷,依据着巨大的磐石,经受着风雨的滋化,云烟的蒸润,回绕曲折,光亮沉郁,外表像彩凤那样焕发,质地像金玉那样完美,不能说不是良材。要是叫制作者,按照规格做好,修治完善,以备随时弹奏;凿削合格,以成一张好琴;装饰美观,以便出而应世。上焉者,使君王得到,可以献之于宗庙,陈设在朝廷,祭享神灵,延见贵宾,唱赞祭礼,疏通隐闭,使民情通畅,万物洁净。下焉者,使士大夫得到,可以融洽气质,培养德性,导弓情操,和睦心志。何至于黑黑的、弯弯的,成为腐朽之材、无用之物呢?我看天下之掌职者,不责怪手下的材料之人,太少了。他们把琴柱缚得牢牢的,却想让琴弦张弛如意;自己愚昧混乱,却想要分清事理;自己狭隘,还想求取众多:这怎么可行呢?错把直木作轮,错把屈木作辐,错把巨木斗拱,错把细木作大梁,如此的选材不当,用材错误,哪能不出毛病呵?因此,君子对于选材用才,是很慎重的。
“弹琴要有劲用力,行动要审时度势,观察要有顺序,敛藏要有容量。有劲用力,就能不受阻挠;审时度势,就能应付变化;有顺序,就能辨别方向;有容量,就能受到教益。劲,好比就是信用;时,好比就是智慧;顺序,好比就是仁义;容量,好比就是谦逊。信用作为居处,智慧指挥行动,仁义用来制约,谦虚可以保身。朴实作为内含,文采作为外表。为人所知,就出而用世;不为人所知,就修养自身。所以《中庸》说:‘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这都是担负职责的人,应该选材、用才所注意的问题,怎么可以责罪他手下的材料呢?”(暗喻:为官而不明此理,一味的责怪下民,犹如不明琴性,却去操琴,那就是“乱弹琴”!)
戴仲鹖听了,不觉恍然若失,离开坐位说道:“信用不就是取之于弦吗?智慧不就是取之于轸吗?仁义不就是取之于徽吗?谦逊不就是取之于越吗?制琴这一件事,把世间如何为官治国、做人处事,所有的道理,都涵盖齐全了(这就是“一物而众理齐焉”)。我所知道的事理太少了,我要改弦更张,从此以后,恭恭敬敬地听从您的教导。”
《说琴》原文如下:
何子有琴,三年不张.从其游者戴仲鹖,取而绳以弦,進而求操焉.何子御之,三叩其弦,弦不服指,声不成文。徐察其音,莫知病端。鹖曰:“是病于材也。予视其黟然黑,衺然腐也。其质不任弦,故鼓之弗扬。”何子曰:“噫!非材之罪也,吾将尤夫攻之者也。凡攻琴者,首选材,审器。其器有四:弦、轸、徽、越。弦以被音,轸以机弦,徽以比度,越以亮节。被音则清浊见,机弦则高下张,比度则细大弗逾,亮节则声应不伏。故弦取其韧密也,轸取其栝圜也,徽取其数次也,越取其中疏也。今是琴,弦之韧,竦;轸之栝,滞;徽之数,失钧;越之中,浅以隘。竦,故清浊弗能具;滞,故高下弗能通;失钧,故细大相逾;浅隘,故声应沉伏。是以宫商不识职,而律吕叛度。虽使伶伦钧弦而柱指,伯牙按节而临操,亦未知其所谐也。
“夫是琴之材,桐之为也。桐之生邃谷,据盘石,风雨之所化,云烟之所蒸,蟠纡纶困,璀璨嵬郁,文炳彪凤,质参金玉,不为不良也。使攻者制之中其制,修之畜其用,斫以成之,饰以出之。上而君得之,可以荐清庙,设大廷,合神纳宾,赞实出伏,畅民洁物。下而士人得之,可以宣气养德,道情和志。何至黟然衺然,为腐材置物邪!吾观天下之不罪材者,寡矣。如常以求固执,缚柱以求张弛,自混而欲别物,自褊而欲求多。直木轮,屈木辐,一巨木节,细木栋,几何不为材之病也。是故君子慎焉。
“操之以劲,动之以时,明之以序,藏之以虚。劲则能弗挠也,时则能应变也,序则能辨方也,虚则能受益也。劲者信也,时者知也,序者义也,虚者谦也。信以居之,知以行之,义以制之,谦以保之。朴其中,文其外。见则用世.不见则用身。故曰:“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材何罪焉!”
仲鹖怃然离席曰:“信取于弦乎,知取于轸乎,义取于徽乎,谦取于越乎。一物而众理备焉。予不敏,愿改弦更张,敬服斯说。”
(选自《何大复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