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见网2021年08月24日】
(书接前文)
此时的大金南京,城外号角连连,城内怪病未散,真是内外交困危如鹅卵,太平光景里的一个个‘忠臣’‘孝子’,‘贤孙’‘良人’,如今都去哪里了?
世道冷暖,众生百态,非要见了危难,才迫出原形。
善恶黑白,是非对错,偏偏由那惨祸,事后去分定。
天下间,恐怕也唯有这兵灾祸患最能澄见人心。趁着战事调度守备有隙,舍家撇业者,自顾逃命者,一股脑地全跑去了‘活口处’贿买出城通牒。此之中,回商有之,汉民有之,女真人亦有之,不论合喇、俺缇买,还是赵、李、王、孙、刘;谁还管那江山易主,谁又真顾得上那孝义人伦?
如徐姓奸商之流者,早已买通城防军,连那蒙古敌军,也提前打好了招呼,只等汴京沦陷大金亡国,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换个主子,折损些银两并不打紧,只要田产地契在手,往后还可在这里经商做贾,甚或说只要讨好了蒙古人,捐个官来做也未尝不可,且照样可以呼风唤雨作威作福。
官富之家如此打算……穷苦之人若何?也是真伪各异,鲜见纯良。怎如此说的?
城南有潘姓人家者,早年于汴郊务农,捱过穷吃过苦,而今以豆腐坊做活计,手头宽裕不少,未想从此由俭入奢,逐渐忘本,前日封摊,也跑去贿买通牒,今日为了一纸逃命符,夫妻二人竟大打出手,引来街坊围观。
你看那为人子的,自幼憨厚老实,与兄友,与弟恭,勤俭多劳,孝父敬母,如何不教人称道?
再看那做儿媳的,平日操持家务,与四邻亲近,与相公恩爱,哪个会说闲话?
只是今年缺粮少米怪病肆虐,那妇人先是撺掇丈夫迁宅搬家,后与兄嫂夺产争田;蒙古围城,大难临头之时,夫妻二人竟又嫌卧床老母多病身脏,弃之于旧宅不予理会。
此之谓‘善人’耶?非也!人前之‘善’,一时之‘善’也,还须看人后之作为,心性之恒守否?恒守者,真善也;未能恒守,亏私也;人前作态,人后昧心,伪善也!……穷时勤俭,宽时从奢,何也?守矩而不守心,抑欲而强为,则徒以勤俭掩其性贪。贪生则恶出。恶念即成,如何不招致祸患?
潘氏夫妇为出城保命,反目成仇,拳来脚往,撕拽拉扯,痛下狠手,也不再要那脸面,从厨房打出门厅,又从街头打到巷尾。
女的边打边骂:“挨千刀的!可还记得老娘陪你苦捱的日子?!如今嫌我人老珠黄,竟为一个小妾私奔。你可还是男人?!”
男的边退边吼:“贱种荡妇!还有脸骂我?我在外進货,是谁在背后偷汉子的!当我傻么?我念你是元配糟糠,换回通牒才与你商量,你竟逼我弃小妾而去,淫妒泼辣何其歹毒?我留你何用?!”
二人以命相搏,又是菜刀,又是斧头,如上阵拼杀般卖力,比唱戏杂艺还精彩!劈砍累了,坐在巷口,又唾沫横飞地对骂了好一阵儿。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双双晕倒,怎么也唤不醒。街坊邻居正要找大夫来治。刚好有位游医从此路过,被人强拽到跟前。
那大夫手持香炉,背挂布幡,问清楚了事主姓甚名谁与前后因由,左右踱了两圈,当场说道:
“一个被痰堵了,一个吃饱撑的。没病。”
“没病怎会躺下?劳烦您救醒他们罢。”旁人道。
游医也不作声,只提着香炉,在那二人头前晃了一会儿。片刻过后,那女的吐了口老痰,夹带脏血;男的呕了堆馊汤,混有胆汁。两人各自清了腔子、漱了口,终于算是醒过来了。
众人见后倍感惊奇,称赞道:“这没搭脉也没喝药,真是神了啊!”
谁知,那潘氏夫妇也不跟大夫道谢,再次对骂了起来,只是这一回有气无力,没骂上几句就又都昏死过去。
旁人又问:“大夫,这又是咋回事?”
那游医道:“哦,一个害了心病,一个伤了肝脉。邪入六腑,没得治了。”
众人听他说邪气入腑,以为是得了怪疫,一下子全慌了,这对冤家呕吐一地腌臜,熏得人们不敢近前,如再死于巷子口,招惹蚊蝇虫蚁事小,传染瘟病可是会要人命的!
街坊们忙又凑钱给那游医,教他赶紧救醒潘氏夫妇,那游医执拗不过,只说救醒便走,一切后果与其无关,众人均想哪怕真要死,也莫死在自家门口。便痛快地应允了,直催他快快施救。
只见那人拿出针具,隔着衣服在潘氏夫妇身上迅速扎了几下,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到底如何施治,他就已经拔针撤具了,而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副铜铃铛,在二人耳边晃了晃。那铜铃响声十分清脆,潘氏夫妇听了,竟真的缓缓苏醒。
此人医术之奇,果然前所未见;人们相互议论着,均想这位游医到底是谁?
潘家夫妇睁开眼,望着大夫想要说话。
那大夫却道:“你二人方才醒来,气息微弱,不必急于说话。”
男子虚弱地点了点头。大夫又道:
“嗯,你夫妇早有隐疾,又不知检点,私欲太胜,争强斗狠,以至怒邪冲脑,险些丧命;如能收敛心神,安歇调养,或还能有一年半载的寿命。如若还像今日一般胡闹,难保哪天不暴毙身亡。”
“……”二人闻后惊愕地说不出话。
大夫接着问道:
“我再来问你,你可是汴河坊卖豆腐的潘二宝?你可有间旧宅撂在那外城南郊的繁塔寺旁?另有耄耋老母居于其中?”
“正是……”潘二宝应道。
“嗯,那便是了,你且记着,今日并非我救你,而是上天悲悯,兹后不论有何灾殃,也全是由你二人自己造的孽。莫要怨天尤人。”
“混账!胡……胡扯……”潘夫人嘴厉牙尖泼辣惯了,哪里肯听那游医教训。若非体虚无力,恐怕又要骂个不停。
那大夫哼了一声,眼也不抬,只道:“且留着力气罢,你那婆婆这一年来下不了床,可是你这儿媳亲手照顾的?”
“……”妇人一听,哑口无言,围观的街坊邻居却不解其意。
那大夫续又对向潘二宝,正色问道:“半月之前,你那亲娘饿死家中,你可知晓?”
“不知……”潘二宝愧而答道。众人听后十分震惊。
那大夫续道:“你老母卧床不起足有一年,你怎会不知?是了,你与你那‘贤妻’共住新宅,与你那‘小妾’幽会于别苑,安心作了甩手掌柜,你那老母全由你家兄弟一人照顾,是也不是?”
“是……”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下,潘二宝极不情愿地吐出了个‘是’字。那富人更是以袖遮面羞愧难当。
“好,敢做敢认,还有点人性。你那兄弟患得乃是痨病,你必是知道的,此病本可治好,可惜在下一介游医,治得了病,却治不了人心。你兄弟终于受不得久病之苦楚,把自己吊死在树杈上了……死前曾托我给你带个口信,说他原想把你家老母葬了,可是他无钱买棺材,只得把尸身送去繁塔寺烧殓入瓮,你若有心,可去寺院敬香祭拜。就这些。我说完了……”
众人得知这等惨事,对潘氏夫妇更生憎恶,二人灰头土脸,在街坊们的骂声中,退回到自家新宅。而那游医说完了话,果然起身就走。
“大夫留步,可否告知姓名?”在场众人抢着问道。
“在下李明之。”
街坊四邻一听到这个名字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数月之前私自离宫,被官府通缉的要犯——李东垣,李大夫么?怎么此人没有离开,还敢在城内出没?
李明之早就看透了这些市井小民,给人治好了病,却险被拉去报官领赏的情况,他也曾遇到过。是以甚么钱银谢金也没要,只顾掸灰拂袖,整好背箧,提起香炉,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巷子。
当日他离了皇宫,正赶上封城设卡,只得与陈楠、白玉蟾一同去了城北光教寺暂避,但因一时的妇人之仁,出手医治了个回回人贩;哪料此人忘恩负义,引来官府搜捕,李明之只得又兜了个大圈子,去往外城南郊的繁塔寺躲藏。数月之间,每日与僧侣共斋饭,偶尔出来同农人换些物件,这才能安然无恙地待到今日。
那外城南郊,居住的均是些老弱残幼穷苦百姓,无产业,无财税,更无油水,官府也就无暇整修,所以向来脏乱破败;但封城之时,为保那城内富户不染疫病,尤对此处居民蛮横粗暴。官差们封门钉板,从不通融商量。到了后来,更曾断绝食水,以致老无所依,病无可养,渴无井渠水,饥无米下锅。下至三岁孩童,上至八十老者,饿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根本无人过问。官府要防着那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怪疫,便封堵死了这么多贫民的活路。
也正是在这里,他亲眼目睹了潘家老宅之内那无钱葬母身挂槐枝的悲惨一幕;
李明之虽游历多年看惯疾苦,却仍被这生生造出的人间惨祸深刻地惊骇到了……
他曾以为,只要自己医术足够的精湛,就可以帮助到所有人。
可是,总有些人,是他想救,却始终也救不了的。
他曾以为,只要他无条件地给予医治,就能获得患者的尊重。
可是,总有些人,占了便宜,却还要人倒贴。甚至贪婪到了,为了几钱赏银,而不顾是非对错,恩将仇报的地步。藉由这场灾祸而逼迫挤压出的人性丑陋,更让他对这里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他甚至也曾怀疑,这座都城之内的病患,到底还值不值得他去救治?如那潘氏夫妇,即使治好了一时之痛,又如何教其悔改反省?如何得保他们不再因妄生灾,乃至大祸临头呢?
或许,这些事真的并非医道所能解决……
李明之又想起元好问、柏亮山等人,不知他们现在可还安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固然要紧,可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实在也太仓促了些,况且以后很难再有机会相见了……
就这样边想边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关卡。本以为会被官差查问,哪知从旁冒出几个粗汉,朝那关卡猛砸石头,破口大骂道:“砸死你个狗官差!!”
兵丁们被这些人砸得嗷嗷直叫,丢盔卸甲抱头鼠窜。
不多时,又见一青袍书生,披头散发,目光无神,口角皴裂;怀里抱着一个孩童,双颊下陷,四肢僵直,想来已死去多时。那人抱着尸体,如同丢了魂儿一般,拖沓前行,缓步朝这边走来。
到了近处,才得看清此人面目,不是别人,正是那元好问。
李明之唤道:“元兄!”
“……”迎面唤了这一声,却无任何答应。
“元兄!你这是要去往何处?”李大夫再次问道。
“嗯?……你是……是东垣兄?”元好问无力地抬起头,多少缓过神儿来。但还没等对方搭话,忽又面露惊慌之色,一把抱住了李明之,而后便嚎啕大哭!
那声音当真是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哭叫得了半晌,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想是累了,干脆瘫坐在地上。
李明之劝道:“元兄,到底发生了何事?纵使帮不上忙,我也可分忧予你。”
元好问指着不远处的一户宅院,有气无力地哭诉道:“秀儿死了……她娘亲死了!现在花儿也死了……只我一人活着又有何意义?!”
李明之连忙扶起他,顺着方向走到那宅子的近处,见那院内,堆了三座坟头,坟上随意地插放了几条木板,还未来得及刻字……角落里,一块板子上草草地刻着:
“孝女阿秀”四个字。
虽然字体歪歪扭扭,混有斑驳血迹,却也看得出是元好问的亲笔。李明之舀来井水,递给元好问,籍着饮水之际,李明之又为他施针安神,元好问嚼了半块饼子,有了些许力气,将他一家遭逢之惨变说予李明之……
原来那‘孝女阿秀’正是元家三女儿,封城之后,不幸感染风寒,若正常施治也无大碍;可那官府已通告全城,不得收留风寒病患,元好问本欲寻访李明之,却不得其行踪;冬夜里孤身跑遍各大坊肆求医问药,竟无一人肯出诊;可怜他那女儿,芳年十三,却被耗死于家中,连累他那发妻张氏伤心过度也跟着亡故;而他手中所抱的,乃是年仅五岁的小女儿——‘阿花’,此女虽未得病,却因官差钉死门缝不给放行,无处换粮无米可炊,终于生生被饿死在家中……说到此处,元好问再次泣不成声……
纵使那李明之医术再高明,也无法救活饿死之人,更无法消解他妻女双亡的痛苦。沉默良久,唯有一声叹息。
李明之心想:此次汴梁之行,无论君王高官,还是贫苦百姓,该见的都见过了,该治的也已设法施治。蒙古大军攻城略地不留活口,那大金皇帝又是个烈性脾气,两军接战,必定死伤惨重,百万性命,悬于一线;耽搁下去,徒生无力之感,实不便久留。
遂与元好问商量,是否一同出城。
元好问用手指了指院内一口新挖的土坑,怆然道:
“我为母守孝三年,而后举家迁至南京,如今天下沦难,我丧女亡妻,不愿作他想,那座空坟就是我给自己留着的……东垣兄,你游历四海,无牵无挂;若要走,就快些走罢。”
“既然如此,裕之兄,你多多保重……保重。”二人曾把酒言欢,今日一别,前途未卜,吉凶难料。
‘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乃是李明之拜师之时所立下的誓愿,更是他此次云游四方的目地和使命。而今三餐不饱,居无定所,又如何搭救世人?心内交集之百感,世事艰难与无奈,词穷亦难言尽,只得多一声‘保重’罢了……
李明之辞别了元好问,继续向北而去。
行至御街,又遇官兵。盘问多时,再三解释,驴唇不对马嘴,后被差人强扭了去,问了同行的药贩,方才得知,这些人并非要缉拿于他,而是军中急缺郎中,官兵见其一身游医扮相,便抓来充数,随军入营。
那李明之此行,非但没能离了京城,却被大队人马带去给那城防军,作了营中大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