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道侠传|第二回 饥馑遍地皆红袄 大疫杀人万万千(7)

北国野叟


【正见网2021年02月28日】

夕阳斜照,大相国寺的僧侣登上钟楼,撞响了申时末后的钟声;汴河两岸,各桥市、菜瓦子市的摊铺,收的收,撤的撤,行人们也都早早归家,躲避即将到来的寒冷夜晚。

上党公张开的府邸,也不过就是临街巷子里,一处稍显宽阔的民宅。此宅邸东起桥市巷,西至守义粮店,北抵相国寺,南临汴河大街,左右街坊皆是闹市,四周邻里都是小民;后巷院墙房壁上六对栓马桩,刚到的八辆马车载着米面粮食挤在后巷里面停得是满满登登;宅子前门外两对下马石,用的是灰斑麻面儿的花岗岩,画有花纹图样人物故事,一边雕的是‘赵子龙长坂坡单骑护主’,另一边刻的是‘黄汉升定军山怒斩夏侯’,真个精巧细致活灵活现。

院门正脸儿是檀木作的匾额,孔雀绿、石英粉,和着松油,漆了“张府”两个大字。

進门往院里瞧,前庭柱子上一副楹联,写的是:

显名在野,不识时务,开弓搭箭秣马厉兵外敌平
隐身于市,莫要抬举,闭门造车烹茶听钟内观心

当年张开以一己之力,领乡民,守土抗匪,拼杀平乱,累积功业十余载,这才被朝廷授封了‘银青荣禄大夫’,兼任昭义军节度使,经略山西,领制河北,复取二州十三县,出将入相威风八面,赏罚号令莫有不从!缘何如今于此蜗居度日?有道是“从来贤臣忠为主,少有明君不疑人”。

前文曾说,兴定年间,金宣宗置封九公,一是为了剿匪平患,二是为了抵抗蒙古,九公之中,以恒山公武仙与上党公张开二人战功卓越,而张开出身于乡里民间,最是了解民情,体恤百姓,又与八方四海的江湖人士结交,征战多年,收服草寇,安扶流民,一时解救了大金国的燃眉之急,然而建功立业有了名声,哪有不遭人嫉恨的道理?且张开本就是汉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时候久了难免朝廷不放心,于是正大年间潞州沦陷,张开与部下离散,对头们落井下石,借故解除了他的兵权,调他入南京待命,皇帝为表示优待旧臣,就赐了他这个宅子,从此虽贵为公爵,却闲居闹市与平头百姓丝毫无异,每天煮酒品茶谈佛论道,日子也还算清静。

却说此时,张大人正在府中会客,家丁奴仆忙里忙外,将客人带来的货品礼物收拾妥当,洗菜淘米炊火做饭自不必赘言,前庭院子虽说不上多宽大,摆上十几二十桌,也都能装得下坐得稳,一众宾客,有僧有俗,有儒也有道,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什么都有,甚至不乏朝廷在职官员私下里便装来访,由卯时到晌午,出出進進,熙熙攘攘,一拨又一拨,来得着实是不少,有的是旧相识,又要看茶吃饭又是留宿盘桓;有的素未谋面,事情办妥寒暄几句就只照个面,招呼两下就走了;里间客厅,厢房偏屋也都腾出,用来安顿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大都是应了上党公张开的邀请,送来了救急的粮食。张府的管家置办好酒席,米面粉汤、熏鸡酱肉、果品菜蔬、点心闲食,有荤有素是样样不差;温酒煎茶,烹调煮水,茶是茶,酒是酒,杯盘碟碗摆得整整齐齐,设桌置位分别得明明白白。

众人列席坐定,张大人举杯道:“诸位前辈英雄,后生才俊;诸位江湖朋友,朝野同仁;我自幼务农,生于僻壤穷乡,久历风霜,饱睹疾苦,深知世道艰辛,当年奉先皇之命平叛除乱,可实话说,五州二十三县,举目皆乃乡亲幼老,放眼都是黎民揭竿,招安的也好,落草的也罢,所为的不过三餐一饭,老夫虽手握生杀予夺之权,却也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务求定纷止争,化干戈为玉帛,这才结识了在座的豪杰弟兄,如今又逢多事之秋,山河危殆百姓遭难,我辈岂能坐视不理?各位能念及往昔之情,不远千里应邀而来,奔波劳碌为我分忧,老夫实在感激不尽!今仓促设宴,聊表心意,若有不周,还请海涵。路远事忙、代人出席者,宴后切莫急走,老夫在内厅设茶,另有回礼相赠,日后再修书致信一一答谢。”说完,将杯中的高粱酒一饮而尽。众人跟着举杯,这位道:“张老公爷客气了!”那位也说:“张大人言重了!”接着盅盏齐用,荤酒素酒干杯随意;递筷送碗,米面肉菜一并下肚。

兵部尚书李蹊李大人和左丞相完颜赛不,正坐在上党公张开这桌,席间,李蹊起身,敬了张开一杯酒,又躬身行了个礼,这才道:“张老公爷,辛苦了,学生代兵部同仁谢过公爷,公爷的良苦用心,学生一定找机会禀明圣上。”

张开摆了摆手,笑道:“哪里的话,老夫自正大年间就闲居于此,如今这身老胳膊老腿,走也走不动,哪儿也去不了,我不过就是动动笔,让家丁送几封信,有什么辛苦的?也不知是圣上皇恩浩荡,还是老夫真的还剩这几分薄面,这些个江湖朋友还能舟车劳顿地跑来南京,送几袋米面过来,也该是老天眷顾开封百姓吧。你兵部的粮食是打仗用的,如今我牙也松了,眼也花了,一餐不过半张炊饼几块咸萝卜,再也吃不了几口了,往后的日子,街坊邻居真说缺了盐少了米,到老头子我这里来取用便是。”

李蹊回话道:“大人说笑了,当年您在外抗敌,需要粮草,兵部也没给您短过粮不是么。”

张开有些不悦,一口菜,嚼了又嚼,咀了又咀,一边听李蹊说话,一边就了口酒把嘴里这点东西顺咽下了肚,而后缓缓说道:“这马板肠啊,忒也有些嚼头,老夫牙口不行,吃不下了。这是今天小儿世俊,特意托人找来了汴河沿儿上王家酒楼的厨子给做的,全南京城啊,就他们家能做好这道菜,还没有膻味,李大人,马肉平时可是吃不到的,你还年轻,你多吃点。”

“……”李蹊还想要说些什么,左丞相完颜赛不端着酒杯朝李蹊使了个眼色,又咳嗽两声,示意不要再多言。

张开落下了筷子,找人递来帕巾板儿,擦干抹净了嘴,这才续道:“当年马武山一役,老夫领着八部十四营的兄弟,孤军深入左右无援,既要奋战抗敌,还得保护百姓家眷;打到后来,没粮了,清点人头算了算,足足少了两万石,我和弟兄们饿了整整十天,前前后后给朝廷一连送去了七封信,饿到第十天,不得不亲手宰杀座下的大宛良驹……虽然朝廷没有回信,但最后也送来了两千石粮食,我叫人匀出大半粮食给了百姓,又摆酒设宴让弟兄们吃顿饱饭。上苍终于待我不薄,我们冲出去,拚杀了三天三夜,活着的弟兄把他的马让给我骑,这才能一路奔袭,捡回我这条老命……可那些人都……”

上党公张开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于是顿了顿又道:“先皇也是待我不薄的,因为事后我听说恒山公武仙也曾向朝廷求粮,却一粒米没给他拨……李大人啊,我这个‘公爷’,其实是虚的,是朋友们抬爱,更是先皇恩赐。老朽平日除了去茶馆喝茶听书,就只能在这院子里转转,与老和尚下棋谈天,身子经不起折腾了,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可许多人手里的权,身后的势,都是实实在在的‘手眼通天’,如今南京城还有几个人不知道皇亲国戚们府邸里头都有自己的粮仓,可我这间宅子……连同咱们吃饭的这几张桌椅板凳,都是托了当今圣上的鸿福,是皇帝借给老朽和我家里这十几口人用的,老朽感激不尽,哪天真说要都拿走了,那也是物归原主,老朽又岂敢说个‘不’字?这大金国的江山说到底还是完颜家的,百姓有了粮食,吃得饱饭,心里自然明镜一般,若然是蒙古人打来了南京,他们或许也还能出出力,可是兵粮要是少了,眼下前线那些兵油子们,你们……按得住么?”张开说这话的时候,时不时地瞟了两眼完颜赛不,完颜赛不也没搭话,只把袖子一挽,笑着哼哈了两声,低头把酒往嘴里一送,完颜赛不与李蹊为了避人耳目,赴宴之前穿的都是汉人的直裰便装再套了件布袄,是以他不开口,也没几个人能认得出来。

张开说的一番肺腑之言,使得席上一度鸦雀无声,各人也都心知肚明,上党公还是对当年削解兵权介怀于心,当今皇帝完颜守绪不比金宣宗那般仰赖张开,虽然也在尚书省大胆启用汉人文官,但上党公这样的武将留在地方太久,终究是不太放心的,正大年间张开没能守住潞州,皇帝正好顺势收回兵权,留张开在南京,也是为了便于监视。越是外敌压境,朝廷反而对能臣外吏越发地不放心,好在张开已经老了,虽然交游甚广,却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即便是如此,仍要派探子耳目每日回报,所以与此同时,张府院墙外,人影参差暗自攒动,张家人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席上宾客,该吃吃,该喝喝,也都装作没看见。

“南无阿弥陀佛,张公心怀苍生有恩有义,必会福泽深厚绵延子孙。老衲代开封百姓敬谢您一杯素酒。”说话的人慈眉善目,一身灰袍衲衣,单手立掌朝上党公行了个佛礼,此人正是相国寺的律院长老——法名乃是‘虚圆’,他是张府的常客。近日传闻蒙古大军来袭,危及京城。虚圆长老遂寄出手书,更派弟子到各州寺院筹借粮食,不论是附近的白马寺、少林寺,还是已被蒙人所据的五台山华严寺,或远在南国宋境的普陀山观音寺、九江能仁寺,甚或至临安府的净慈寺,都收到了虚圆法师的信,法师言辞恳切,不拘宗派门户之见,只为济世救民,一时间释教佛门莫有不知,各地香众亦解囊相帮礼敬贡捐。

“法师客气了,老夫也回敬您一杯。顺便再向您讨个人情,府内窄小,运来的物件放不下,往后再来就得借贵寺的地方存用。斋会之时,莫忘了叫老朽去与你一同分粥舍米。”张开拿了杯素酒回敬虚圆法师。

“哈哈哈,张公周济布施累功积德还不忘调笑老衲,若非有张公这些个朋友,老衲请来的善捐义助,恐怕只到半路就都保不住喽。”虚圆法师指了指同席的一个高挑汉子,笑着跟张开说道。

“大师言重了,张老公爷是我大哥的旧相识,雄某自当鼎力相助。保镳运粮本就是我辈份内之事,少做单生意,多交个朋友,有何不可呢?”只见说话之人,身穿交领黑衣绣有紫红的龙纹,外边套着件灰色裘袄,头顶水貂帽,脚穿牛皮靴,喝完了酒,身上一热,把帽子摘下,脖子上露出半截龙鳞纹身。拱手抱拳,虎目圆睁,声音浑厚,一脸的青须是自带豪干之气;此人唤名“雄不二”,江湖人称“过江蛟龙”。近些年由于战乱,大金国对漕运的控制力有所减弱,随着民间各地漕运复兴,五龙帮从各地漕运帮派之中脱颖而出,此人的名号也越发地响亮,若不是五龙帮熟悉江南漕运关节,又恰好与上党公张开相识,虚圆法师也不会找到他们。此行,雄不二本与其兄弟,各自护送一拨粮食先后入城。只是不知为何,另一人仍未来此赴宴。

李蹊见主桌席中另坐有一位道长,身着紫黑长袍,头带纯阳道冠,粗眉圆脸,须发乌黑,岁数多少却不得而知;脚下布屡藤鞋,腰间别个葫芦,两手空空,双耳垂肩,总是一副憨态。于是便笑着问道:“……敢问这位道长是?”

那圆脸道人笑呵呵刚要开口搭话。只听‘咣~当~当’三声响,张府前门被人敲开,上党公叫管家张发去看看什么情况,哪知道张发赶去前门一瞧,只叫了句:“哎呦,这怎么回事?!不好了,赶快進去!”再回到前院来,竟然带進了两男一女和一个道士,那进门的道士,也顾不得礼数,慌慌张张四处望来望去,刚瞅见席中这位圆脸的道长,便直朝这边跑来,边跑还边喊:“师哥!师哥!快来!快来,快救救这个人!”

众人循声看去,才见他们手里还抬着个人,此人额角流汗,面色惨白,浑身是血,已然是半死不活。

雄不二看到被他们抬進来那个人,脸色骤变,惊中带怒,忽地慌忙起身,叫道:“啊?!是何人伤我亮山兄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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