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中共铁蹄下的三代人 (五)

张亦洁


【正见网2008年10月19日】

三代紧箍咒

(一)

俗话说“往事如烟”,但我所生活的现实里,一切都告诉我,往事并不如烟。家庭出身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这个家庭上,压在我们兄妹六人那单薄脆弱的脊背上,无时无刻无孔不入我们的一切生活中。

中国究竟有多少所谓的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家庭”和“人口”?大概无人能晓。从我懂事起我就愿意不愿意的被社会浸润在这个樊篱中,被强化和强迫着不断地认识“阶级斗争” ,“阶级对立”。

毛说,社会阶层的划分首先是阶级阵线的划分。在这个大前提下“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们便被迫的在人为划分下承载着“无产阶级专政下那一万只脚”的压迫,生存在那点可怜的空间内。多少年来,红潮涌动,人们疯狂着,陶醉着或经受着、痛苦着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专政下的掠夺、打击、镇压和噬血。

毛在《中国社会的各阶级分析》中,一开篇就杀气腾腾地指问:“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他的笔下一归类,全国两千多万人就戴上了他划定的“地富反坏右”的帽子,这两千万人的厄运又波及无数个家庭和成倍数滚动的人口。而这种残酷的株连生生的延续波及了整个社会的整整三代人――我们的爷爷辈,我们的父母,我们自己。

当我们都是小小少年的时候,就尝到了阶级斗争和我们与生俱来、鞭挞着我们一点点长大的苦涩。当三兄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他就大声抗议:“我爷爷是不是地主和我有什么关系?!”可是X党的定位,就定下你是“地主阶级的狗崽子”而那个令人恐怖的派生逻辑也生生的定性你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三兄比我年长三岁,高我两届。看到我同班出身不好的同学受到的歧视,我便深知三兄在班上的窘境,男孩子之间再加上些个人好恶,那种排斥是无遮无盖的赤裸裸。我所经受的也是他经受过的,而他只能承受得更加沉重。当我经常为此眼泪汪汪的时候,他会由无言沉默而大怒:“你就会哭吗?!”

“那么不哭还会有别的办法吗?我们永远都有一顶隐形的高帽戴在头上,可怕得就像孙悟空的紧箍咒摘都摘不掉。”

三兄硬是不认可这点,他终于有一天在忍无可忍之下伸出自己的拳头,打自己的天下,他被“逼上梁山”向一切歧视宣战。和我不同的是,他把我吞下去的眼泪攥成拳头。他用拳头专门对付歧视。很快的,同学中没有人再敢以家庭出身歧视他、嘲笑他,找他麻烦。他身边纠集了一群出身不好但学习好和自认为行侠仗义的“梁山好汉” 。起初,他确实用自己的拳头改变了自己的小环境,但是他无法超越整体的社会环境和抗拒那个强悍的主义。

文革把这种人为划分出来的阶级对立推到了极限。不仅是三兄和我的家庭,所有出身不好的家庭都面临空前的劫难,而且所有的个体人不论老幼无一幸免。

红卫兵运动恶浪排天,他们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而理所当然的替那个主义行道。人群中以红五类和黑五类進行类别,一夜之间我们都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我们再一次被排斥在红小兵、红卫兵等一切组织之外,而成为同学中的另类。

(二)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长期以来那个灵异的浸润、灌输 往往奏效。我们在一切场合都真诚的、一次又一次地表示:坚决站在“毛主义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同“剥削阶级家庭彻底决裂”,朝着“可教育好子女”的方向努力。我们都坚信和十分感激“老人家”所说的,“出身不能选择,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感谢他宽容我们、给我们活路。这种选择就是努力加入少先队、共青团、共产党,成为它们的一分子,把思想、灵魂交给它,把生命献给它。

从那时起,我们便为它付出了漫长的几十年的努力,那种顶礼膜拜,紧握胸前小红书的那种虔诚, 比“阿门”之下的真正教徒不知要狂热纯粹多少倍。悲哀的是还不仅仅如此。

我怀着一颗受伤的心灵和赤诚的革命愿望,参加了“文化大革命” 接受文革的洗礼,那种真诚和狂热决不亚于母亲当年。那年,我加入少先队的第二天就交上了入团申请书。但是,我却一次又一次因家庭成分和父亲是走资派而被排斥在外,但我不气馁。经过超越红五类同学的成倍努力之后,我加入了共青团。第二天我又赤诚地 上交了入党申请书。同样,因家庭的问题,入X党被无限期的搁置,但我一如既往、契而不舍。

若干年后,外经部办公厅讨论我入党问题,领导问我:“你第一次申请入党是什么时候?”

我说:“在我加入共青团的第二天,十四岁。”

领导惊讶地笑着说: “这么先進!?你不知道年满十八岁才能申请入党吗?”

“是吗!?还有这一说吗?不知道啊!我只觉得入了团就应该入党。”同事们都被这单纯逗得笑起来。

那时,我才知道年满十八岁才能申请入党。可我从十四岁起,就为入党奋斗了,整整努力了二十年,二十年奋斗,荒唐啊!但现实不止荒唐我一个。

当年长兄入党时,上级函调并找到父亲赤裸裸地盘问:“你为什么给张光霁(JI)起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们认为,长兄的名字有祭奠“光复”之嫌:“ 光”是“光复”,“霁”是谐音“ 记住” 。之前,他们查证了父亲祖宗三代,知道了土改“光复”时家族被抄得一败涂地,父亲还当过国民党兵。因此一见到“光霁”二字,他们就“绷紧了阶级斗争这根弦”和神经过敏了,怕这些人的子孙牢记阶级仇,反攻倒算。

可是父亲却咬文嚼字地说:“‘光霁’二字取之于‘光风霁月’这个词,展现大自然的无限风光。就单纯字的表面意思说来,那个‘霁’字,特指大雨过后天空的七色彩虹。”他们无话可说了,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的一个同事是六十年代某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三十多年申请入共党,但却因文革中站到了反对方毅那一派等原因一直被拒之门外。他每每谈起来伤心不已。临近退休,说没有办法向子女交待遂申请加入了某党,以摆脱心中的落寞。当该党组织来函调时惊动了共党组织,共党组织马上责问他为什么加入该党?你怎么如此的和共党离心离德?!遂赶快把他收编拉入党内。

如果在一个民主的国家,谁会为加入某个党而倍受磨难,谁又会为加入某个党而被查证祖宗三代而连他们子女的名字都要审察一番。这种事在民主国家无疑会被当做荒唐的笑料,可是在中国却是再平常不过的客观存在。因为在这个国度里党和你与生俱来、活生生的伴着你,同时它又是广义的权利和地位的象征;金钱和仕途的敲门砖甚至决定着你的生死存亡。因而,各色人等趋之若婺。一者为官,求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二者为利,入党发财,豪居列国,承待子孙。三者为生活,求得四平八稳。四者为生存,免灾祸,不得已为之。五者寻求精神寄托、信仰归宿。

(三)

我的妹妹是美术出版社的编审,是省出版局最年轻的唯一获正高职称的干部,她的人品和业绩有口皆碑,她多年申请入共党,终于有一天轮班也轮到她的时候,共党组织却找她谈话说:“XX快退休了,都六十多岁了,你再让让他吧,让他先入,你再等一等。” 妹妹已经让过一次,不知还要让到何时,你共党还有标准吗?!她再不屑与共党为伍,遂加入了其他党派。单位的人说:共党已经没有标准了!共党已成为裙带党!关系党!腐败党!一方面,利用金钱、关系、权利、女色入党易如反掌;另一方面,真正的好人,正人君子入党却一辈子难上加难。这种事不胜枚举。

那麽,加入了党、团、队是不是就受到了信任呢,他们虽以此来划分阶级阵营,但“ 老人家”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自己创造的这个组织、纲领及其被这个纲领统治下的成员。在中国象我父母这个年龄层的“知识分子” ,占相当比例的人都出生在所谓的剥削阶级家庭 ,并且占相当比例的“知识分子”都加入了共党。用毛的话说,“建国初期百废待举” ,他不得不利用这些人的青春年华和文化知识再打天下。后来他培养出来所谓自己的知识分子时,他依旧心怀芥蒂。他认为“篡帝位、乱朝纲” ,这些有知识的文化人就是祸水,他骨子里认定“知识越多越反动” 。他采取了又打又拉的策略,我使用你、利用你、但决不信任你。这在二三十年代首起的延安整风和在军队中肃反抓AB团,残酷的枪杀大批为他横刀立马,浴血奋战的将士,屈死无数冤魂就血淋淋的揭示“老人家”的思想轨迹和一贯逻辑。所以,从建国初期就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的搞,哪一个运动“知识分子”都在枪口之下,他们永远都不能幸免。

然而,当一生的青春年华耗尽!一生的所学积累全部奉献,留下的除了历次政治运动的余悸和累累伤痕之外,仅剩下辛酸、羸弱和老迈。他们甚至不敢愤懑和不平,他们只好对比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被关押的丧生的无以计数的无辜生命,这成为他们的平衡点和安慰,守着这个平衡点,他们才得以忍受现实和活下去。

从小到大,我和手足兄妹、以及整个国民群体的灾难是为什麽,我从未想过与这个党有否关联?党标榜它一惯为劳苦大众谋利益,一贯伟、光、正。我们从出生到一路成长,把这个主义的各种观念接受下来,从相信到信仰,替它发扬光大乃至献出生命。因此,我们宁可去抱怨父母,甚至仇恨他们,和他们划清界限,甚至和他们决裂,或者去恨自己命不好。

就拿入党问题上的肮脏黑幕来说,人们最多揶揄一句,“党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就是把大门的人太厉害!”文革中那麽多被逼自杀的人他们也无非如此思维的认定自己有罪,即使清楚自己无罪也深知无法抗拒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和洗清自己,死亡便成了唯一的出路、以求一了百了。他们到死或许明白了,或许到死也不明白,他们被可怜的逼上绝路,到底谁有罪!而“党永远是正确的,只是具体操做的人不好了!” 这就是国民同上的整体认可和整体的思维定式。而所有死者身后却被指控为,负隅顽抗、自绝与党、死有余辜。而遗患后代更是他们死也不知的结局,活着的人仍要替他们全部担戴和承受恶果,死了,也了不了啊!

而真正的悲哀是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共同糊涂着这个苦难的根源!

全民的狂热被百分之百的煽动和利用。我们都以最大的革命热情投身这场大革命,三兄和姐姐在受歧视之余,拉大旗做虎皮,成立了自己的战斗队,一家人分成了两个阵营,红五类和黑五类在这个家庭并存,但是我们终未发展到象别家子女那样兄妹反目或指着自己父亲的鼻子揭发他、批判他。

但是,我们都期望以自己赤诚的“革命性”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要当兵

但是,无论我们象父母当年一样有多么赤诚和狂热,我们那秉承父母的已被打下的阶级的烙印早已把我们打入另册而成为末等公民。现实印证和一次又一次的教训了我们。

那个年代当兵时髦,并成为一种热潮一发经年而不可收。一天,三兄满头大汗一头扑進屋来,大叫:“妈,我要当兵去!”全家人都愣住了,爸妈对视了一眼。

姥姥泼冷水说:“这当兵能是谁想去就去的呀?”

三兄说:“怎么去不了,保卫祖国人人都有责。”见大家都不言语,又说:“妈,我想报名!”

哥姐们谁都清楚,去当兵那也曾同样是他们的梦想,但他们已经懂事了,他们知道、感受到家庭出身像一把剑,刺向他们一剑,就犹如刺在姥姥父母心上百剑、万剑。因此,他们都乖乖的闪开这些问题,经过自己心灵千百次地碰撞痛苦后,自己就把他消化掉了,消化不掉就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绝不会像我和三兄一样不谙世事,向父母提出来一些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而使父母的心灵饱受煎熬。

母亲不忍拒绝他们这个最小的儿子,看着他象一头小鹿一样,因为出身问题,被撞得满头是血而终究不愿屈服。母亲决定试一试。

母亲两可的对他说:“我到学校找老师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有可能我们就满足你的愿望,如果名额有限,或年龄卡的很死,那就不会有希望,所以你现在别想得太多。”

母亲真是费了很大的劲,她托人找到招兵办,最后把事情说到这种程度,即:不管什么欠缺,比如年龄、体检不合格等都可以通融、网开一面,甚至说有劣迹也能通融,就恰恰这个家庭成分不能通融,即使其它方面再优秀也没有考虑的余地,因招兵办是带了命令来的: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女一概不要。这活生生的歧视,使母亲再一次绝望。

母亲不忍面对三兄充满希望的眼神而启齿告诉他结果,母亲想尽一切办法侧面削减他的热情,使他一点点降温。

三兄满怀希望恨不得一天催八次、问八次。他认为看在父母亲的面上岂能不成。但最后还是他的伙伴们不忍地告诉他那个不可逆转的事实:“阿姨找了不少人,都不成,因为成分……”

三兄再不追问母亲,开始回避家中所有人。但是,母亲总得向他做个最后交待,但没等话说完,三兄满眼泪水冲出家门……望着他的背影母亲表情凝重默然无语。

三兄没当上兵破灭了他的一切憧憬,他知道自己永远也走不進那个行列。他绝望,他憎恨这个家庭。我那时也同样深深的有着因出身而感受到的悲哀和不幸,也有着对父母、对这个家庭的讲不清楚的莫名的艾怨。

面对家庭中发生的这一切,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到那个“阶级”犹如天海一线的大洋,永远也望不到头。我们的脚下没有路啊!

三兄的成长成了父母亲的一块心病。他破罐破摔的心态和反叛越来越明显,使父母大伤脑筋。他同那个时代的潮流越发地合拍甚至更加偏激,他拒绝完成家庭布置下来的任何文化课作业,公开顶撞父母,认为“读书无用”。一时间他像脱了缰绳的野马百唤不归,他和越聚越多的伙伴们 到处串联、游玩。母亲坐立不安,生怕他惹出事来。

一天,三兄满头大汗跑回家吃饭,哥姐斥责他在外面惹是生非,让他解散他的“队伍 ”。他们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扯到了打游击、打日本鬼子的话题上,三兄说:“我扮什么像什么,演日本人更像。”

哥姐生气的玩笑了一句:“当年日本鬼子撤退时留下不少孩子,没准你就是。”

三兄朝母亲问道:“妈,是吗?”母亲正在备课写着什么,根本没听清我们几个在说什么,就随口应了一声:“嗯。”

这一句“嗯”不要紧,三兄立刻变了脸色,他放下饭碗说道:“怪不得你们处处看我不顺眼,原来我们根本不是一家人……”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也不喜欢你们这个家,都是‘黑五类’,告诉我,我的母亲在哪里?我要找我自己的家……”

大家都傻了,姥姥闻声進屋,朝大家责怪道:“怎么好说这种话,这种玩笑也好开的?!”

三兄似乎从姥姥的话中又得到某种证实,更加伤心,认定自己就是日本人留下的孩子而痛哭不已。

待母亲明白原委,哭笑不得地说:“孩子你怎么如此轻易地否定自己呢?你就是妈妈的孩子,你怎么会相信一句玩笑呢?!”但这句话已经苍白无力了。三兄的精神好像崩溃一般地死活认定自己的身世。

这下闯了大祸,我们都悄悄地退下,紧张地倾听姥姥爸妈的劝说。

父亲以历史事实否定他的看法,说:“当年日本人战败投降后,能撤走的撤
回去了,走不了的它们都集体自杀,包括一些妇女儿童。说是集体自杀,其实也是强迫的,他们事先挖好大坑,把大人孩子赶進去,然后引爆炸弹。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想必你是知道的,他们不允许有日本人留在这块土地上……”三兄还是哭,甚至哭得更厉害,他已经听不進这些话了。

母亲又接着说:“日本人1945年战败投降,你是五十年代出生,你怎么会是他们留下的呢,年份也不对,你想想看这怎麽可能呢?……”

三兄还是不能平静,忧伤的面孔却显示着内心的巨大痛苦和不信任。

母亲着急的眼神,忽然掠过一丝醒悟,母亲突然朝我们叫道:“你们都出来!”

我们走出房间,母亲说:“伸出你们的右手。” 我们都把手伸出来,母亲指着我们右手的无名指对三兄说:“你们这个手指的指骨非常软,会大弧度弯曲,别的手指却都是挺直的。你们都是亲兄弟姐妹,你们的手和爸爸的手一模一样。”我们几个人惊讶的比起手来,面对相同的几只手,三兄再也没了脾气,挂着泪珠的脸不好意思的笑了。

父亲却表情凝重地说:“姥姥和爸妈艰辛地抚养带大你们兄妹六人,这份恩情你们要铭记在心,作为父母我们要为你们的一生负责任,尽可能的为你们创造良好的成长环境。但是有些事情确实不能尽人意,但那不是我们的力量能够左右的,我不说你们也知道,由于爸爸的出身不好,影响了你们,这是我们最难过的事情,对你们最歉疚的事情。说是世上万事由人,却也有由不得人的事情.。不要在学校因为成份问题受压就和家里离心离德甚至憎恨父母,这都是不对的、是不公平的……”

我低下头来、感到脸上热热的。

父亲继续说:“我们尽最大努力给你们提供良好的学习条件,学校缺课我们在家里补,希望你们努力学习。”

母亲说:“你们六兄妹,要互敬互助,我们不能跟你们一辈子,你们每一个人都将走自己的路。你们这一辈人会经历很多的事情、或许会经历各种磨难,珍惜现在全家相聚的日子。……”

我记得他们非常低调,象都预感到要发生什麽事情一样忧心忡忡,使这种劝慰充满了凝重的气氛。

从那以后三兄偃旗息鼓,把那个永远不能企及的当兵的“妄想”埋入心底,不久,他便当知青到农村插队去了,默默离开了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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