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见网2007年03月22日】
这是一位开朗的老太太。
灰白的头发,个头不高,微胖,大眼睛,方嘴角,总是带着笑容。这,就是陈静文的妈妈。一位退休的特级中文教师。
她老伴坐在寝室的床上,迟滞的目光。说是什么小脑萎缩,但是不重,生活基本能够自理。床头的桌上,放着药盒、药瓶之类的。来了客人,微微的示意欢迎,就再无表情。眼睑垂下,泛光的秃顶明晃晃的,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老头虽然坐着,看得出,他是个大高个儿。
老太太除了照顾老伴,业余时间就用来看书。所以,书房里的写字台上,随手放着正在翻看的书籍。
和老头问好后,老太太和青松,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从寒暄问候,慢慢攀谈起来。削水果啊,倒茶呀,老太太真热情。随和的性格,气氛很快就没了拘束感。而送自己到来的陈静文,说下午要和编委开会,中午还有个什么事,于是,屁股没等坐稳,就走了。嘱咐青松,和妈妈好好唠唠。又嘱咐妈妈,领青松上饭店吃饭。和老太太的随和相比,陈静文还保持着彬彬有礼的客套。也许是师生的关系,也许是女性自尊自爱的天性使然,也许是把这个不起眼的“破家”,展现在了被自己一向滔滔教诲的人面前,还有不好意思的缘故?反正,她不是那种十分自然的心里和举止。但是,笑容是真诚的,心是纯净热忱的。
老太太喜欢古书,什么《隋唐演义》,《三国演义》,《史记》,说的头头是道。
她说,下放的时候,经常听瞎子说书。深更半夜的回来,为此和老头没少吵吵。他不听,也不让她去听。其实,他担心的是她的安全。和那些农村大老爷们混啥,浑身的烟味,胡子拉碴,一口黄牙,满嘴粗话,半宿半夜的,咱们成份还不好,他怕他们欺负了她。老太太也犟,说谁敢欺负我?我和他拼,我还能和瞎子跑了不成?你担心什么,我要是不死心塌地的跟你,早和你划清界限了,还能跑这来,和你遭这份洋罪?我再没点爱好,整天的憋屈着,除了批斗,就是白眼,我还活着啥劲儿啊?老头一看,管不了她,而且人家说的也有道理,最后干脆不管了。有时约摸着要散场了,就去到书场接她。贫下中农看到了,有时呲嗒他两句,拿他逗哏,说他小心眼,怕老婆跟别人跑了,怕当王八。他努力的掩饰尴尬,皮笑肉不笑的哼哈应承,喏喏的支吾着。
没办法,在邋遢的外表下,揣着自豪红心的,根红苗正的粗陋的贫下中农面前,他总是矮人三分的感觉。自己的知识,也似乎成了罪过的累赘,又不能从大脑中挖走,还不能把它们抛出身外。情急中,只好努力的把它们掖起来;恨恨的,把这些可恨的知识,这些使自己受尽苦头的东西,丢在最不起眼的最脏的破烂地方一样。似乎也要站在贫下中农一边,来嘲笑、虐待这些没用的东西,这些罪恶的东西。有意无意的,他保持着这样的心态,保持着和贫下中农的一致,对待自己的,这些曾经废寝忘食弄到大脑中的东西。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努力,可敬可爱的贫下中农们,感受到了没有?接受了没有?多年来,他用这样的心态,希望得到贫下中农的接受和认可。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和贫下中农站在一边。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断的、反复的、被迫的深挖资产阶级意识中,他似是而非的得出这样的结论。可是,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因为感到这样的结论,未必经得起推敲。如果错了,不是招来更加严厉的批斗吗?而且,贫下中农们,也未必理解这样复杂的心理活动的表述。
外表保持一个认罪的姿势,和谦悔的僵笑。有时感到,自己为什么长的这么高?罪过啊,真是罪过。为什么要比贫下中农们长的高啊?于是,略微的屈膝,弯腰,低头,缩肩。这是多年的心里定式了,是日积月累的形体语言了。自己慢慢的习惯了,而贫下中农们,也慢慢的看惯了。这样的心理状态下,还得卫护自己最后的所有,还得努力的不能被人发觉,否则,发觉后的他们,可能真的,会象批斗时的疯狂,赤裸裸的把自己老婆抢走。那,那……..。不敢往下想了。
“她,她,她怕狗。我接,我,我接…….。”
“去你妈拉个巴子,她头些天咋不怕狗呢?咋自个回去了呢?”
“老诸,你多余来,你不来我送她。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黑夜中,不知道谁,照着自己后脑勺,隔着帽子撸了一下。虽然不重。于是大脑,马上跟着麻木起来了。
他最怕这样的狂笑了,最怕这放荡笑声的过后,爆发的歇斯底里了。而且,这个似乎轻松的撸后脑勺,往往伴随着后面的狂风暴雨。这样的经验,实在太多了。这是前奏,这是前兆,他吃过这样的皮肉之苦,太多了。他有些腿发颤了。“他送她?唉,这可是心病所在啊,担心的就是…….”。
“你们别逗老诸了,他不会说笑话。”
努力的拿出最善意,最动听口气,而且带有巴结祈求讨好语气的,打圆场的老婆,扯着老诸的衣角,疾步的走开。老诸才象脱离险境一般,慢慢的砰砰乱跳的心,开始舒缓了。空白麻木的大脑,渐渐清醒了。脚下磕磕绊绊的土喀喇,能够躲开、绕开了。对周围的一切,渐渐有感知了。
“哦,在。她还在,在我身边。这是唯一属于我的最后了。”想到此,他哭了,紧紧的攥着她的手。她知道他哭了,她也哭了。
心喜,心酸,苦闷,压抑,慰藉,感激。爱、恨、情、愁,一咕脑涌上心头。他们哭的有些畅快、很是松快。自家的黄狗,出来迎接主人,前窜后跳的,甩着尾巴,讨好一般的,用鼻子不时的触及他们的裤子和手背。他们感到十分的亲切、温暖、感激。狗啊狗,你真好,就你不嫌弃我们,就你尊重我们。我们是一家啊,我们是一家。我一定好好的待你。他间或的摸摸、拍拍狗的脑袋,表示慰问、安慰和回报。
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他腰背挺直了许多;脚步潇洒了许多;胸脯挺起了许;脑袋仰起了许多。这,才是当初自己爱恋的老诸;这,才是记忆中意气风发的老诸;这,才是工作中学识渊博的老诸;这,才是生活中诙谐幽默的老诸。她感到了满足,感到了温暖和自豪。老诸还是老诸,自己没有白白的和他受罪。虽然,真实老诸的表现,是间隔了若干年,是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是在那么暂短的时刻里。但她相信,还原真实老诸的时候,一定会到来。于是,她更加靠近了他的胸脯;更加用力的攥紧了他的手;更加深情温柔的目光了;而不由自主溢出的眼泪,更加模糊了视线。
鼻子酸酸的,她掏出手帕,使劲的捏了一把。
那寒冷的、月黑头的冬夜,那清风虫鸣的夏夜,那暖风扑面的春夜。多少这样的夜晚,深深的刻在了他们的记忆中。清晰而又深刻的记忆,再也不愿去翻腾它们,实在不想去翻腾它们。可又抹不去,压不住。也许,青松的小说,正是唤醒了老太太的这些尘封的往事。
陈静文的妈妈,也姓陈。其实,她是随了妈妈的姓。陈静文的爸爸,姓诸。
说到改姓,陈老太太轻松的表情下,讲述了一个沉重的故事。
缓缓喝水的青松,平静的听着。